等待和希望
長大,往往發生在后知后覺的某一瞬間。速度快到連百感交集的時間都不給你。
二月末的一天。空氣中的肅殺與緊張還未如冬雪般融化,早春的陽光卻已經毫不吝嗇地溫暖起了萬物。
這天氣好得,令人憋屈。
話雖這么說,該洗該曬的一樣也不能少。于是乎,和妻一陣忙碌,被子、大衣、拖鞋,連整個冬日一直被冷落在陰暗角落已蒙上薄薄一層灰的綠蘿,也終于重見天日。
下午收拾,發現了一些異樣:綠蘿盆邊,多了些枝杈。
略帶些驚喜:有鳥來筑巢?頓時,對后續的發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這盆綠蘿,就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漸漸陰暗的天色里。
第二天依舊是個好天氣。陽臺外的晾衣架上多了兩只東張西望的“不速之鳥”。沒有一點點防備,沒有一絲絲顧慮。
這兩只鴿子通體偏磚紅色,翅膀淺棕,到頭臉漸變成灰色,脖頸處一圈黑毛,點綴著許多圓形白斑。一只停在晾衣架上,一只跳到邊上的綠蘿旁。即使我和妻來陽臺洗曬擺放,也不飛也不躲。
“原來,那是它們的巢呀。”
不得不說,它們很會選地方。曬綠蘿的地方,是陽臺靠東一個不銹鋼的小曬臺,可放兩雙拖鞋的大小。用來筑巢的枝杈,就堆在花盆與陽臺外墻之間。那盆綠蘿,正好可以幫著擋風遮雨。五樓的高度,既保證了充足的陽光,又避免了掠食者的危險。
當天下午,母鳥就蹲在巢里了,幾乎一動不動。我們兩個出于好奇,會時不時從陽臺探出頭去看它,它也只是歪著頭,瞪著圓圓的眼睛看我們,仿佛在說,“你瞅啥”。
而公鳥,除了前兩天會在母鳥身邊陪著,之后,便一去不回了。
剩下一位孤獨地孕育新生命的母親。
二人一鳥,就在同一屋檐下,隔墻共處了。
妻半自問地說,它怎么會選我們家筑巢啊。
“監督我們隔離。”
“神經病。”
雖然怕它身上有“禽流感”(“野生動物”四個字可不是鬧著玩的),不過,湊過去看它一眼,“聽”它“說”一句“你瞅啥”,也成了居家生活的新樂趣。
我和妻很快就接受了這個新成員。話題也從最初的新鮮迅速過渡到了“它會不會餓,會不會渴,會不會冷”。
我說,沒事的,它每天會出去找蟲子吃,和企鵝還是不一樣的。
妻說,要不我們給它倒點水,再放些米粒,看它吃不吃。
到底她高中選的是生物。
我們找了個酸奶盒,剪出底部,接了些水,又放入一小撮米,放在它的尾巴后面——怕啄。然后,又揉了幾張報紙,塞在曬臺圍欄的空處,少許能擋一些風。畢竟,羽毛再厚,保持一個姿勢忍饑受餓吹一天的風,想想就發抖。
但它不抖。
約過半個小時,我去看它:“食盒”被踩在腳下,水打翻了一半;再過半小時去瞧:母鳥胖乎乎的肚子下露出“食盒”一角。
你……不怕咯著你就這么趴著吧!
看來,對這個“監視者”,食物收買是沒有用的。
就這樣過了兩三天。一日,天未亮透,晨起跑到陽臺,問候早安,卻發現它不在了,正感嘆它為了覓食太拼,再一細瞧——
巢里有個蛋!
趕緊拿手機拍下這個瞬間,然后好好端詳起來。
它比一團餐巾紙大不了多少,又薄又白的蛋殼里,透著淺淺的肉紅色,在鳥巢的中央靜靜躺著,猶如一塊潤度很高的玉。
太陽還未升起,它卻發出光芒。
古時所謂“祥瑞”,大概也不過如此吧。
我和妻開心了一整天,仿佛它不是一只蛋,是對前幾天“照顧”它的賞賜與回報。
絕對沒有開煤氣起油鍋的想法。嗯,絕對沒有。
沒兩天,巢里又多了一只蛋。我們更開心了,馬上就能看到“母慈子孝”的場景了。
陽光,鴿子,清風,再也沒有比這更物哀的氛圍了。于是發了條朋友圈。
朋友評論:這看著像斑鳩啊。
斑鳩?不會啊,那蛋,明明是鴿子蛋啊。
上網一查,還真是斑鳩!
……愧對自己的職業,竟沒有先查明身份再“收留”人家。
羞愧未完,又想起一事。
“那個成語是鳩占鵲巢還是鵲占鳩巢?”
“鳩占鵲巢?”妻也不很確定。
“不對,是鵲占鳩巢吧。”
再一查,明明白白寫著鳩占鵲巢。
心情一下沉入谷底,倒不是為了連犯兩個常識性錯誤,而是失望不會有喜鵲來我家了,沒有好戲可看。
就這樣,我們滿心期待著兩只小生命能給這個已經不尋常的春天,增添更多的驚喜。
然而……
從決定接受它開始,我就在糾結那一盆被迫獻身的綠蘿。澆水打理怕驚擾了斑鳩,又不甘心就此“見死不救”。妻也說我“一盆綠蘿值多少錢”,但我究竟放不下。于是乎,曾提心吊膽地從窗戶里伸出手,輕手輕腳,屏住呼吸,越過斑鳩給綠蘿澆水,不敢弄出動靜,生怕它一飛而去。
斑鳩還是歪著頭,圓眼睛瞪著我。
它沒飛,人類的手離它這么近的距離,它沒飛。
我的心放下一半,之后膽子也大了起來。雖然如此,那盆綠蘿還是日漸地蔫了,殘葉日枯,全沒當初的盎然綠意。
我心疼不已。
那天做飯,從冰箱里“坑”出忘了何時放進去,已經長毛的兩只青椒。原本想一扔了之,突然生出玩心:把它們放在花盆里會不會發芽?不濟做養料也可以。
于是把青椒撕成小瓣,依次半埋在花盆里。
最后,當我把一瓣青椒往那盆半死的綠蘿盆里放時,“小鳩鳩”(妻起的昵稱)掙扎了下翅膀,撥拉著一蹬腳,“啪啦啦”地飛走了,留下一臉無辜的我看著更無辜的蛋。
它只是嚇著了,過一會兒就會回來。它不會拋棄自己的蛋。
可是沒有。過了十分鐘,沒有;二十分鐘,沒有;兩個小時,還是沒有。
它大概是找吃的去了,會回來的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,空蕩蕩的鳥巢越發不敢看,我對它的“信任”已劇烈動搖,那些“借口”純粹像是在為自己開脫,懊悔之心卻如石頭,愈發膈應。
尤其是,當我搜到斑鳩在感到危險時,會拋棄自己的巢的消息,更是覺得自己“罪孽深重”。
它不會回來了。能讓母親做出拋棄自己孩子的行為,一定是遇到了最大的危險。自顧不暇,還會回來?
那兩只蛋,只能放棄了。
我不殺之,卻因我而死。
試圖安慰自己,那大概是它們的命吧,從來沒有它們一定會孵化長大的保證,一切都是注定。但是,惋惜與懊悔之情卻沒有減少半分。
甚至,晚上也沒有睡好。
感性里,還抱著它會回來的一絲奢望。
夜半,披衣而起,拿手電照曬臺,依舊未歸。頹然躺下,難以成眠。
第二天不到六點就醒了。
閃入腦海第一個念頭:再沒有,它就是真的不會回來了。
打開窗戶,探出頭去——
“你瞅啥”。
瞅你咋地哈哈哈它回來啦——
哈哈哈再讓我好好瞅瞅——
強抑激動的心情去刷牙洗臉,鏡子里的自己還是忍不住漏出傻笑。
又過了一周多,“歷經磨難”的小生命終于孵化了!
雖然沒能親眼見證破殼而出的瞬間,但看到臟兮兮的巢里同樣“臟兮兮”、“弱小可憐又無助”的滿身絨毛的“小煤球”,心中滿是欣慰,仿佛值班等來了交接,酒席端上了果盤。
母親不在,出去覓食了。巢里的小家伙孤獨地瑟縮著,尚未睜開眼。
等等,不是有兩只蛋么,還有一只哪去了?
它沒有走遠,安靜地頭上腳下掛在朝南陽臺東側的鳥巢邊的枝杈上,腳骨折斷,像個鉤子。
真正的自掛東南枝。
兩天前發現它的時候,沒去細想,以為是母鳥抓來的食物。后來才知道,那是“小煤球”夭折的兄弟姐妹。
是它亂跑亂爬失足了么?是兄弟鬩墻失敗了么?還是母親判斷它活不長,索性放棄了?
已經無從去判斷。只知道,能以這樣一個姿態掛在外面,不是自己或“小煤球”做得到的。
名為“生存”的殘忍,令人不敢細究。
一內一外,一生一死,一只日漸發育,一只日漸干枯。它們都是生命,它們都是宇宙。
成佛之前刀屠戮,成佛以后眾生渡。如果只選擇“看見”美而“看不見”丑,那不是贊美,不是歌頌,而是懦弱,是虛偽。
這一巢的鳥,大概不是偶然出現在我家窗前的。
“小煤球”長得挺快,七八天的功夫,身體就大了好幾圈,從被母親“無微不至”地蓋住,盡享令鳥窒息的母愛,到可以露出頭四處張望,“睜眼看世界”;絨毛逐漸褪去;翅羽從無到有,變成和母親一樣的淺棕色;尾羽也從屁股后面可愛的小尖尖變成了硬挺的黑色……
不變的,它依然以脖頸后縮成“Ω”形,喙深深壓得胸口鼓向兩邊的姿態在這周邊都是排泄物的巢里,等待母親的喂食與羽翼。
而我和妻,也每日關注著這對母子。雖然從頭到尾沒做什么,卻狠狠體會了一把“老父親”“老母親”的心情。
雖然它是殘缺的,是割裂的。
僅僅是出生,僅僅是長大,就能給是旁觀者的我們帶來喜悅,欣慰,滿足,更何況是父母?
生命本身的饋贈已經足夠多了,還會想要什么報答呢?
哪里會有為了報答去含辛茹苦養育下一代的父母?
但同時,我們也目睹了生兒育女的不易:饑寒交迫,日夜顛倒,還在其次;嘔心瀝血只是為了雛鳥看似水到渠成的長大,甚至付出更大的代價,才是真正的沉重。
一葉知菩提。
觀察“小煤球”,并用手機記錄它的生長,已經成了像日課般的習慣。
那天早晨,仲春的陽光將空氣染成一片溫暖的金色。像“往常”一樣,我起床后第一個和“小煤球”母子倆打招呼。
——只有臟亂不堪的鳥巢,和枝杈上掛著的雛鳥。
能夠想象自己那一瞬間的表情,從興沖沖,到驚愕,而后露出笑容,最后轉身惆悵離開。
對著妻詢問的眼神,頗為無力地說了句:“它們飛走了。”
“啊?”妻馬上跑去陽臺,我也沒跟著。
一會兒她走回來:“它們還會回來嗎?會不會就是覓食去了?”
“不知道,也許吧。那窩再放兩天,不回來就扔了吧。”
它們終究沒回來。
第三天下午,清理鳥巢。
當我拎起雛鳥干硬的身體,內心又想起了那個難以成眠的夜晚,我依舊覺得,若不是我的多此一舉影響了母鳥,它也能順利破殼、長大,現在也能振翅飛翔。
沒有比害得一只鳥沒觸碰過天空便死去更殘忍的事情了。
于是,親手“埋葬”它,便也是我至少的“贖罪”。
完畢,把那一盆全是禿枝,只垂蕩著幾片將斷似連的枯葉的綠蘿搬回盆內,澆上水。
一飛離去,豈會回頭。再沒想過它們回來的事。
其實想也沒用,它們只要還自由地飛著,堅忍地活著,那便足夠,管它回不回來,向西向東?
又過了約一周,氣候越發暖和,小區里各色花開,互不相讓;遠望去,家家陽臺上的晾曬迎風招展,“寸土必爭”。
我也沒有閑著,一邊抖著殘留洗衣球氣味的針織衫一邊恨恨:說“沒衣服穿”的女人,大概從來不洗衣服。
突然,晾衣架上落下了一只斑鳩。
我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,僵在原地,連呼吸也壓低了聲音。
它張望了兩下,又移步跳到小曬臺上,停了一會兒,又“撲棱棱”飛到了對面樓頂。
是“小煤球”么?是回“老家”來看看?還是只是隨處歇個腳?
是它,挺好,特意來告訴我“我很健康哦”;不是它,也挺好,用不在場的方式告訴我“我飛得很遠哦”。
飛吧,“父母”不想捆綁你在眼前,畢竟無垠天空才是你真正的家。
仿佛知道了我的心聲,斑鳩再也沒在我家窗前出現過。
綠蘿也鉆出了新芽,長滿了油綠綠的葉子。
沒有春寒夜露,遠離風吹雨淋,它就能長得很好。
看著它重新神采奕奕,不由產生好奇與希冀:來年春天,再將它放在外面,會否又引來一對鳥兒?
這就不得而知了。不過正如大仲馬所說:人類的全部智慧,都涵括在兩個詞中,等待和希望。
等待吧,等待下一個真正的春天。希望吧,面對面看見你的笑臉。
作者簡介:蔡多聞,現供職于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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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方莊